流年13-16完

#13

紅塵一去經年,回首望,仍身在其中。如今再問他,他也說不明白當時怎麼做的決定。最初的內景裡,王也終於走到最後。那兒天水浮一葉扁舟,月迷津渡。湖岸靜謐,萬物瘖啞。迷霧散去,得見仙境全貌,離羽化登仙一步之遙,王也卻在渡口轉頭離開。
凡人就是凡人,莫要妄圖祥雲聖火簇擁。一輩子足矣,登仙待他之後哪日開竅自然就會飛升,總歸不會是今日。無浪的淺水永遠在那,只需脫去凡心即可渡己。
他想,本就是為了探究道心。看清後發覺他道不在山水,而在俗世。劃破長空的水不自天而來,卻往天去。兑字劫不衝著他來,他卻往兑字劫去。
諸葛青說他偏往山裡找死。是啊,今兒個他不找死,就是諸葛青得死。只是狐狸死不死,又關他王也何事。
奈何他過不去諸葛青這道坎,於是災星就成了災星。
「寶兒姐的茶水居然能幫你化去一半劫。」張楚嵐沒理解道士的法術。王也休養了一段時日,現下正躺在床上,能動但不想動:「都是水、執水的都是仙人,騙一騙還行。」雨水沒有化進骨髓已是萬幸,魂魄藏在傘中也是道士常用的手法。雷擊打壞他的根基,卻沒傷到傘下的魂魄。
只是靈肉分離要一些時日才得以結合。王也有些顧慮,便讓諸葛青以為自己藥石罔效,先行下山了。以後要想見面,挑個風清月朗秋高氣爽的日子⋯⋯「老王,我這才想起一件大事。」張楚嵐冷不防一句話戳上王也心窩子:「你睡醒這事,小師叔說溜嘴給別人知道了。」
王也差點一口氣沒順上來。媽耶孫賊,這都過去了幾天才說。不過自己名聲本就不大,也不指望這些話能傳多久,只是不曉得會不會傳到諸葛青耳裡。
「在這叨擾太久,我也差不多該告辭了。」雖然不怎麼耗伙食,但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。張楚嵐是認祖歸宗,他一個武當的跑來這,美其名朝聖,卻留這麼長時間,也該回去了。
張楚嵐明白他顧忌諸葛青,言道:「那位挺不錯的,你不還為他賣了一次命嗎。」
王也怔怔看張楚嵐,彷彿這席話驚破天地。不一會失笑,一次就夠了,自己還是他的紅鸞星,誰知道這顆星還得過幾次情劫。找死這事,下不為例。

諸葛青得知消息時,正閒來無事,聽下山歸來的同族閒嗑牙,他們說起龍虎山上有個鐵嘴道士,因洩漏天機被雷劈死,結果命不該絕,過個把月復活了———隔壁隔壁隔壁桌的諸葛青憤而拍案,把狐狸們都愕住,沒敢繼續說。「你們說的可是真的?」諸葛青轉頭,一改拍桌子的氣憤,笑顏復出,輕聲詢問。
「是、是啊⋯⋯靈玉真人說的⋯啊喲!」此話一出,諸葛青可把茶杯子都捏碎了,清麗的笑容頓時陰沉沉。
「誰惹你啦⋯⋯」靈動可愛的小白狐坐到諸葛青身邊。「先別這麼氣,惹回去不就得了嗎。」你看旁邊道行淺的都給你嚇回原形了。
臭道士合著別人誆自己呢,好你個王也、好你個張楚嵐。諸葛青氣笑了:「行,惹回去。」
當時他被張楚嵐攔在門外不讓進,説道長凶多吉少,須靜養。而他方大成,周身靈氣逼人,對王也而言並非好事。他留了五日,化原形偷探王也,房內對方毫無生氣,只一息尚存,呼吸微弱,彷彿下一刻便會斷氣。
道長睡得沈,連狐狸踢落沉香都未有反應。是馮寶寶進門來把他抓出去,與他大眼瞪小眼。
他算了一卦,問王也的情況。這道內景並不難解,只是結果令他心裡結了疙瘩。又是上火下水未濟,只差臨門一腳,卻是永遠殘缺。
過兩日,張楚嵐說王也的魂魄散了。
諸葛青二話不說收拾起行囊,沒忍住低頭看掌心那道曲線,它就刻在那,帶著上頭四個新傷口。狐狸一生有一個合於天命的對象,僅有這一個。將來他也不會委身於人之下、抑或是蜷成毛球窩進人懷裡。
這塊殘缺所指即是王也,有他才是既濟。諸葛青終究掉了淚。
⋯⋯⋯真想抽死那倆醜片子。

#14

龍虎山上尋人不得,武當山也沒有王也的消息。這人彷彿蒸發了,算也算不著他在哪。無論怎麼算,一如既往得未濟。
諸葛青不禁捫心自問,會否是自己問錯題目。然而試了幾次都得相同結果,他也就不打算浪費時間。可天高地闊,人海茫茫,他要從何找起。
諸葛白跟他一道出來,他倆從龍虎山下來後,還帶了張楚嵐跟馮寶寶二人。四人一道想計策,最終是張楚嵐靈機一動。「我說老青,你沒了老王尚且知道回青丘。老王沒了你,不會回家嗎。」賣得一手好友。
「啊!我想起來囉。」馮寶寶從記憶裡翻出京城郊外的別院,十幾年前她把王也埋在那座院落附近的樹林裡,結果王也過幾天自己刨開土逃走了。
諸葛青聽都沒聽過王也談起家。想不到仙女竟然比他清楚,心稍微有些塞。「既然如此,便去碰碰運氣吧。」比了個手勢,請仙女領路。
京城路遠,馮寶寶坐在車外吹風,夜晚涼意清爽,邊哼著小曲。駕車的狐狸跟著旋律打點,輕快愜意。廂內的諸葛白睡到翻肚,絲毫沒有氣勢。原先以為青是出來搞事的,沒想到居然是萬里尋人。尋誰不好,居然是找個道士。情債易欠不易還哦⋯⋯。
張楚嵐興致勃勃的問他們進展,諸葛青本就不是矜持之人,大大方方說王也是他天命。私底下沒真來過,但夢裡倒是經驗豐富。高潮迭起,一驚一詫,欲仙欲死,死而復生,生不如死⋯⋯咦。
「老王這麼熱情。」張楚嵐評語。諸葛青自豪表示,那是他能撩,大木頭都給他升起火來了。只是升完火,木頭沒把他上心,他反而引火自焚。
諸葛白在一旁想起長老告誡,所謂君心不似我心。回到青丘的諸葛青有一陣子食不下嚥,連各色美女都引不起他興趣,時常草草了事。看他講起吃道長的過程如此歡天喜地,怕是栽了。

王也還俗,萬戶侯設席十里,不拒身分,只要入座便是客。宴客時,王也穿著一反先前樸素平淡,金玉加身,英氣煥發。王侯爺看著兒子,欣喜得紅光滿面。
三公子回家簡直嚇壞老管家,面色蒼白,眼下青黑,腳底板還兩個窟窿尚在復原。這是哪家病秧子來的,對方開口就喊老管家的名。老管家登時兩眼一定,細看一會。
「不得了啦!三少爺回來啦!快來人啊!」管家依然身康體健,中氣十足。王也搔搔頭,都準備好相認的信物了,沒想到老管家居然認得他,還讓他去廳內等。
侯爺支著杖慢步走來。這幾年沒少見過想騙財的假王也,侯爺對這個新來的本不抱期待,只當做做樣子去見人。一見不得了,舉起棍子就要抽。
王也立馬退兩大步,「別啊爹,有話好好說。」落跑姿態從未改變。王侯爺看他良久,才放下武器,被攙扶著坐上椅子。「兔崽子想什麼呢,回來就好。」發生的事太多,不知從何說起。夫人去後,侯爺就沒再去武當找過兒子,但心中還是盼著王也回頭。
自長子次子先後離家,這個家總算又迎回一點生氣。
瞧,這不是挺稱頭的嘛。人要衣裝佛要金裝,換一套行頭真認不出那個萎靡道士了。萬戶侯心滿意足,招呼前來祝賀的老友。王也跟著父親,在一邊應答如流,親和中有些抹不去的慵懶。
「聽說三公子會算命?」
「可不是嗎,聽說特準了。」
王也聽出言下之意,趕忙推託:「沒有沒有,都是以前小孩子玩笑話。」這些老朋友問起,無非是希望自己給他們算上幾卦,順便探聽侯爺的家業。
而且有了個算命神準的人來指路,肯定買什麼賺什麼。跟王也打好關係絕無錯。
應付過各路噓寒問暖,王也以身子不爽為由先行回房。闔上門,拔去金鎖玉珮,默然坐上床,爾後如同脫力般倒了下去。這才第幾日便開始想念世外生活。
凡人的紅塵跟修仙的紅塵彷彿不是同一個。從前的生活是一場大夢,什麼內景什麼劫,他爹不知道箇中含義、想來其他人也只把這些當作話本裡的情節。
未入塵世,談何出世。他只在內景裡算過,卻從來不曾好好看過人世。如今夢醒,恍如隔世。
夢中有一球溫軟毛絨,見自己張臂便喜不自勝直撲入懷。王也為了避這一球,遁入凡塵作凡人,煩常人所煩,憂常人所憂。久而久之內景雜草叢生,津迷舟破,然那道天水更是洪泛。


#15

馮寶寶只知道王家別院,正當是秋老虎,假山叢木掩去毒辣陽光,午後清風攜帶涼意。諸葛青裝做遠房親戚的本事不居人下,狐狸眉一挑眼一笑,別院裡的工人管事就信他是三公子友人。
諸葛白看兄長早已把正事拋諸腦後,也就沒什麼興味再跟他待著,跟被他拖來做車伕的同族沒兩天就回家去了。道別時還特別提起:「你不是來給那人惹麻煩的嗎。」
「我這不正在惹嗎?」諸葛青咬了整嘴的雞腿肉,油膩呼呼卻又滿足不已。
張楚嵐與馮寶寶也不怎麼矜持,跟著諸葛青在別院裡佔地為王。諸葛青輾轉得知此處是侯爺所有,而王也則是萬戶侯的寶貝兒子。喲、演話本呢,這麼離奇。窮道士翻身成了萬貫家財的少爺。
⋯⋯而他居然比不過萬貫家財!諸葛青憤而咬碎雞骨頭,吃得咔咔作響。一旁馮寶寶有樣學樣,硬是把雞骨頭吃成了小零嘴。

別院開銷一概記三公子名下,老管家拿著帳本半信半疑。喚來送帳本的下人問個仔細,說是三公子的同行友人,沒問家世沒問來由,他們自己說著越覺得奇怪,怎麼當時暈乎乎的就信了那些人。
老管家想直接問三公子準沒錯,便帶著別院的伙計去見王也。侯爺正跟王聊近幾年的家事,被來人打斷。
「山莊可有三公子的朋友?」
「啊?」王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。
「是⋯是啊,說是給三公子算過命的。」「還說沒有他們,三公子不會回家⋯⋯」
王也呼吸一滯,怎麼這麼快。他也沒跟人說起自己家,是何方走漏風聲。如此窮追不捨,難道是算到的?這能算到?
「的確認識。」該來的躲不掉,只是沒想到這麼快。王也嘆息,預想的重逢畫面被一舉擊碎。
侯爺看兒子神態,更加好奇這幾位是什麼樣的朋友,居然能把固執的兒子帶下山來。便要王也去把人帶回來,他要好好酬謝。
王也反問能不能不去。侯爺默默舉起拐杖,王也只能答應了下來,隔天立馬啟程。不到一日就抵達避暑的山莊,一見到馮寶寶就知道來龍去脈,難為仙女還記得當初埋他的地方了。
「老待在這不嫌無聊啊。」王也問把自己泡在蓮池裡的張楚嵐。後者安安靜靜,在孟秋的蓮池裡當唯一一朵盛開的花。看上去特別無聊。
馮仙女寶寶彷彿找到了此生意義,把他家花園照顧得綠意盎然⋯⋯只是此時是秋季,會不會太盎然了點。
諸葛青倒是沒其他的反應,笑盈盈湊上來打招呼,順便對王也的造型品頭論足:「好好穿還挺人模人樣的。」「我就是人。」王也見到他,腳底板就發燙。
傷就算好了,心裡頭還擱著個秘密不敢說。張口又閉,最終還是說:「我爹想當面謝謝你們。」
「謝什麼?」不遠處的蓮花晃蕩。
「謝你們把他兒子轟下山。」王也略帶怨懟回答。
「不用謝,應該的。」馮寶寶接話。
王也抹臉。諸葛青邊笑邊拍他。
諸葛青發覺王也有些不同,但是一時之間說不上來。除了尷尬些,衣服華美些,王也依舊是那個慵懶的樣子。這股違和感直到夜裡跑去王也房間,他才發覺原因。
「你⋯⋯」諸葛青掀開被子,確認的確是王也後驚愕不已。
「保住了靈魂,但再不能羽化。」王也早知道諸葛青會發現,但他撒了謊。以他現在這個身體狀態,能輕而易舉唬住諸葛青。王也的確挾著私心,不曉得諸葛青的來意,若只當他是採補利用的食物,基礎盡失的他毫無價值。
對方良久沒有反應,似乎是在算此話虛實。王也不急,端看諸葛青是要走還是如何。
諸葛青坐上他大腿,邊扯他腰帶,俯下身子對著王也頸子一頓啃。王也沒想到他是這等反應,回過神來才拉緊腰帶問諸葛青要做甚。「做甚?當然是跟道長做一些夢裡做的事。」「只在夢裡還不成啊!」王也半推半就沒阻止諸葛青,躺在床上任由對方胡攪蠻纏。吸納一個平凡人於狐仙而言益處不大,諸葛青不是個會做無用功的主,不是真的要做吧。
諸葛青也是腦子一熱,聽到王也沒得升仙,不能再溫水煮道長,他就按捺不住情緒,想現在就把他這輩子包辦了。直到把身下道長剝了半光,才想起自己也沒跟男人真來過。方才自己誇海口,要跟王也真做了,現在喊停⋯⋯。王也似乎沒搞清楚他的用意,一臉驚訝盯著他。
張楚嵐不只一次說,沒跟王也講清楚他是斷不會往情愛那兒想的。諸葛青不信世上真有木頭,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。看王也這眼神那是真不懂自己為什麼來,心裡頭悶得很,得吃道長洩憤。

#16完

歲月晃眼十來稔,侯爺家的三公子事業有成,名利雙收,卻不打算步兄長後塵,沒有自立門戶之意。除此之外,終身大事也沒有著落,或許是道心仍存看破紅塵,又或許是凡花入不了眼。
旁人問起這些兒女情長,王也總說「眼見不一定為憑啊。」想道上盛傳碧眼大白虎有多討厭蓮花,這都傳說幾年了,事主倆繼續在眾人眼皮子底下打得火熱。這麼眉來眼去暗渡陳倉,還被說是互相看不對眼。
王也想到了什麼正要說,還沒開口,懷裡的赤色狐狸忽然四爪併用呼他巴掌。

狐狸等了道長幾年才等到他開竅,狐仙的羽化也一拖再拖。
諸葛青老問當初為什麼替了自己,強逼著他回想當時心境也沒得出結果來。「上天有好生之德⋯⋯」王也挺混亂的,又算不出原因,他也沒細想過,現在要他給出說法真是強人所難。
某日夜裡觀星,王也哎了聲,說他想到了什麼,讓諸葛青過來一些。諸葛青自然沒放過這個機會,翻身趴過去,王也抱著他就親上了。
紅鸞星還有這層意思,王也這才想起來。當初替諸葛青,不只是好生之德、不只是道心尚在俗世,是因為沒捨得。
當初沒捨得現在也捨不得,縱使他凡心尚存,闔眼之前水上那方木舟都是成仙之路。
上火下水未濟,上水下火既濟。
水上扁舟,舟上有狐,共往水天之上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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